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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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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不知道游詩婷喜歡自己。

有誰能想到,一個會在他身上吐得亂七八糟的女孩、會接過他遞過的煙抽起來的女孩、會不甘願地潑他水的女孩、會拿蛋糕奶油抹他臉的女孩、會站出去對他女友的雙親不禮貌的女孩,居然是喜歡自己的?

當初吵著要進葬儀這行,他以為她只是想賺錢,完全不知道她對他的心思;若不是她對柔柔的母親說話不禮貌因而被他責難,事後仁凱看不過才將她喜歡他這事讓他知曉,他至今可能都沒發覺。

「餵餵餵,你們也太懶散了吧?坐沒坐樣的,全給我擡頭挺胸。」講臺上,英文老師拍拍桌,稍顯粗嗄的女嗓微揚,底下同學無人理會,依舊懶洋洋,倒了一半有。

楊景書掀掀眼皮,掃過臺前一眼,又低眸維持方才他左手支腮的姿勢。他右手轉著筆,再次想起那女孩。

那次為了柔柔媽媽的事,被他兇了後,她兩天不見人,第三天又沒事樣地出現他面前,笑嘻嘻的,好像那天的事不曾發生過。

事後回想,他知道自己有錯,她會那樣對柔柔的媽媽說話,也是為他不平,他不該遷怒於她。他本來就知道自己和柔柔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心存僥幸,想著或許她的爸媽不是那麽老古板,但就這麽巧,還真的是老古板。

本來就不適合的人因為一時的情動而在一起,在長輩眼裏看不見未來的感情註定要以分離做結局。他不是不怨,但也有自知之明,死纏爛打那麽婆媽的事不是他個性會做的事。

所以說,他欠游詩婷一句道歉,可都快放寒假了,幾個月的時間下來他居然一句道歉都開不了口。大概平時跟她之間的相處太像哥兒們,現又知道她喜歡自己,要他正經地跟她道歉很別扭,但若要他若無其事勾她的肩或攬她的背說一句「歹勢」又覺得這樣太做作。

他擱下筆,趴在桌面上,正好對上鄰座的目光。

「靠,今天超冷,等等去吃姜母鴨?」王仁凱趁前頭老師寫板書時,低聲說。

「你請客?」他懶洋洋地問。

「我請就我請,那明天你帶你們楊記的鹵牛腱來請我。」

「那有什麽問題。」

「找詩婷去?」

詩婷?聽聞那名字,他面上一陣熱辣。最近也不知怎麽搞的,只要仁凱一提起她,他就不自在,大概是因為她喜歡他的事被仁凱知道,偶爾仁凱會調侃他幾句的關系吧。

「你害羞什麽?」王仁凱一臉鄙夷。「只是找她去吃姜母鴨,又不是叫你跟她開房間打炮。」

又來了,果然被他猜中。正要開口說話,前頭老師揚聲:「楊景書,你講什麽話?」

他摸摸鼻子,低頭看課本。

「我在跟你說話你看哪裏?」老師一拍講桌。「你給我站起來!」

懶懶起身,隨便站了個三七步,惹毛老師。

「我問你話啊!你跟隔壁說什麽?」

他低垂的眼簾掃過鄰座的王仁凱,揚睫看老師:「你真的要聽嗎?」

「廢話!」

「他說——」指尖指向王仁凱。「他說他下課後要和學妹去開房間打炮。」

女老師面紅耳斥,底下一陣轟笑,他忍俊不禁,笑了幾聲後,有自知之明地準備到後面罰站時,墨綠色身影倏然出現在教室前門。

「楊景書,你過來。」男教官看著他,目光微閃。

他莫名其妙,想著自己這幾天並沒打架,找他幹什麽?他拖著腳步走過去,思考著怎麽應對時,教官一句話像是凍結了他全身血液——

「家人打電話來,說你阿公去世了。」

游詩婷趕到醫院時,卻只見石頭他們和幾個穿著隨便的男人爭吵著。

「瞎咪叫做是你們家的生意?那是我們家人,我們想給哪家做是我們在做決定的吧?」天兵聲音響亮,經過的護士被嚇得繞道而行。

「少年仔,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哦?就跟你說了我們跟醫院簽約合作,所以在這邊往生的都是我們葬儀社在處理,現在你家人走了,我們依規定就是要詢問一下你們是要送回家,還是就在這邊豎靈。」

「這位大哥,我覺得是你聽不懂我們的意思。我們自己本身也是做這行的,阿公的後事我們自己處理就好,不用麻煩你們啦。」石頭側首交代西瓜:「你趕快打電話叫他們把車子開過來。」

「打什麽電話啦!既然你們說你們也是在做這個的,那應該很了解這行業就是這樣啊,我們就跟醫院簽約了你們是哪裏聽不懂?」

「算了,這裏是醫院,小聲點。」王仁凱拉住打算回嘴的石頭,餘光卻看見游詩婷。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走向她。

她看著王仁凱。「放學時想找你們去吃消夜,去你們教室,你們班的說……說景書的阿公……真的嗎?」

王仁凱罕見的沈重神色。「這種事不能開玩笑。」

「啊……」她張大嘴。「怎麽會?」

「說是釣魚時,不小心跌進魚池。」

「那、那他……」

王仁凱手一指,她順著看過去,楊景書一人呆坐在角落地板上,背貼墻,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她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他卻沒發現她;她矮了下來,手心握上他手臂。她這舉動像震動他,他目光一挪,一顆眼淚就這樣滑了下來,她一愕,眼泛熱意。

「走了……來不及了……」他垂眸,低喃著。

她跪在他身側,兩手緊握他手臂,擡眸望了望,哽聲問:「阿嬤呢?」

「警察做筆錄時,哭昏過去,現在姑姑在照顧著。」他未再有淚,只是白著臉,表情茫然。

「幹!」前頭爆出一聲粗口,兩人震了下,循聲望去,就見西瓜抓著男人衣領。「腮林娘七八咧!你要收什麽錢?!我們是家屬,現在要帶他回家還要付什麽錢?!你有沒有良心?這種錢你們吞得下,不怕阿公回來找你們!」

男人兩手一攤,道:「規矩就這樣啊,你說你做這行的,你會不知道嗎?你敢說你們沒搶過生意嗎?你們要接走可以,我們東西都準備了,往生被、屍袋什麽的都拿來了,連接體車也推來了,運遺體的車子也隨時可以出發,像這種情況,你們總要付我們一點費用吧?」

這對話一聽,她便知道是怎麽回事。搶屍這種事他們也做過,白布蓋了,不管家屬的意願,他們硬要做到生意;可當他們那樣做時,卻沒想到,同樣的事情,有天會發生在他們身上。

「你們是搶錢哦?」天兵高聲罵:「我們什麽也沒用到是要付什麽費——」

「不要吵了!」她忽然起身,兩手握拳,朝他們吼:「這裏是醫院你們大吵大鬧別人還要不要休息?!死者為大聽過沒?就不能讓阿公好好走最後一程嗎?霸占著遺體究竟有什麽意義?為了賺那一點錢把家屬最愛的親人占著不給,這樣的錢用了真的心安嗎?你們有沒有看見景書很難過?為什麽在面對摯親離開的傷痛時,還要面對你們的爭執和貪婪?」

她不知道自己是對哪方喊,又像是對兩邊開罵,此刻,她甚至忘了她自己也是葬儀社的一分子,也曾靠著喪事大賺紅包;她只知道她想讓阿公好好地走、讓景書不要那麽難過……人都走了,以尊敬和懷念的心情送走他不好嗎?

這一吼,真把混亂的場面壓了下來。楊景書看著游詩婷仍收握拳頭的背影,倏然想起自己不也曾不管他人感受,沖到意外現場就是白布一蓋,硬要賺到那筆生意的惡劣業者嗎?

因果、報應……這就是現世報吧。他總算明白不給錢,就帶不走自己親人遺體的心情。他忽然笑出聲來,那眼角泛著水光,卻又不落淚的倔強模樣,讓人心驚。

「你不要這樣啦,想哭就哭出來,啊?」王仁凱靠過來,試圖拉起他。

楊景書揮開他的手,掌心撐地借力起身,不知是同個姿勢維持過久或是過度悲傷所致,他腿膝一軟。

「小心一點!」游詩婷攬抱住他臂膀,另一側有王仁凱攙著。

「我去看阿嬤。」他音色低又輕,道:「跟石頭說不要為難他們了,人家也不過討口飯吃,阿公後事就給他們辦吧。」

她呆怔幾秒,驀然明白;她走過去,在石頭驚愕的目光下,轉達了他的意思。

本以為楊作學是單純意外落水,李素枝打算將丈夫遺體送回家中,可警方問完話後,檢警和楊景書都發現事情有諸多疑點,是以遺體暫存殯儀館,待解剖調查。

後續法事仍須進行,豎靈儀式後,腳尾錢不能斷。擔心楊家人體力負荷不了,石頭他們自告奮勇要輪流燒紙錢和折蓮花,讓楊家人稍作歇息。

幾個人慢吞吞地燒著腳尾錢、折著紙蓮花和元寶,免不了會聊上幾句。

「為什麽要解剖?不是說阿公是釣魚時不小心腳滑,摔進池裏的嗎?」

「好像是說報案時間點很奇怪。」

「怎樣奇怪?」

「阿嬤說,景書他叔叔午餐後約了阿公去釣魚,還要阿嬤幫他們準備幾樣小菜和啤酒,說要邊聊天邊釣魚才不無聊。過了晚飯時間阿公都沒回來吃飯,阿嬤後來接到警局的電話,說阿公摔落水,已經送醫急救,去到醫院聽警察說是景書他叔叔報的案。」

「這樣有奇怪嗎?」

「好像不奇怪,但怪的就是景書他叔叔說,阿公落水後,他馬上跳進去救阿公,結果他自己被水草纏住腳,救不了阿公,等他好不容易上岸時,就趕快先找東西想救阿公,發現根本沒什麽救生用具時,才拿出大哥大打電話報警。」

大哥大?「手機一般不都掛在腰間還是放口袋嗎?泡水還能用?哪牌的?」

「就是這樣才奇怪。第一個到現場的員警聽景書他叔叔說他一看到阿公落水就馬上跳下去救,可是警察看他只有下半身濕著,上半身很幹爽。還有就是手機的問題,就算他放在上衣口袋好了,跳下去難道不會掉出來?警察有問起這個,你們知道景書他叔叔怎麽說嗎?」

「快講啦!我們最好是會知道!」不耐地催著。

「景書他叔叔說,他要跳下去前,先把大哥大拿起來放在一旁。」

「看到鬼喔!最好要救人時還會先想到保護手機,那是他爸爸耶!」

「天兵,你變聰明了。就是這樣才奇怪,景書說阿公會落水一定有問題。」

「我感覺也是有可能啦。大哥大光設定費和保證金就差不多要近四千元了,加上機子辦到好少說也要上萬元,他拿起來再下水救人,好像也合理。」

「合理個屁!機子壞了再買就好啊,換作是你,你看到你親人有危險你還會想到先保護手機?」

「所以事情跟他叔叔有關?」

「不知道。我沒聽他提過他有叔叔,在醫院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們有人知道他有叔叔,還是曾經看過嗎?嘿,仁凱,你跟景書最好,你見過吧?」

「我也是在醫院時才第一次見到。」熟練地折著元寶,王仁凱低道:「不過我曾聽阿嬤說過景書叔叔的事。阿嬤說生景書叔叔之前家境並不好,本來也沒打算再生,沒想到意外中獎,家裏實在養不起第三個孩子,就送給人家養了;後來好像是景書他叔叔無意間發現自己是被收養的,才回來認親。之後好像每隔一段時間,景書的叔叔就會回來住幾天,平時還是在南部跟養父母生活。」

原來他叔叔住南部,難怪她幾次看見他遇上他叔叔時,好像有仇恨似的……

游詩婷折蓮花的手忽然一頓。他們剛才說阿公的死可能和他叔叔有關,景書對他叔叔的態度又……她倏然雙掌撐桌起身。

「你幹嘛?」對座王仁凱被她拔起的身影嚇了一大跳。

「廁所,尿急。」跑進屋時,一室安靜,若不是亮著燈,這樣的氣氛真要以為屋裏沒人。她腳步放得極輕,深怕吵醒在一樓房間休息的阿嬤和姑姑。

上了二樓,她熟門熟路地朝他房間走。這房子是舊建築,屋齡很老了,除了老人家房間在一樓外,二樓是楊景書的房間,另一間是景書姑姑出嫁前住的,還有一個房間,她沒見門開過,只是他曾交代她可以上樓,但不能進那個房間。

房間裏有什麽?一堆女人屍體?她曾經無聊地想過該不會這裏也有個藍胡子吧,可現在就站在那房間門口,卻讓她心生一探究竟的古怪念頭,因為她聽見裏頭似乎有聲音。

才想靠近,最裏邊那間房門開了,地板上,影子拉得很長,她稍一疑惑,那影子動了,她看見楊景書站到了門口,右手握著一根棒球鋁棒,她驚訝時,他一側身往她這方向來;他看見她了,可腳步只稍頓,又緩緩走來。鋁棒在地板磨擦出聲音,尖銳刺耳得令她膽顫心驚。

她舉步移近,距離稍窄時,她才得以看見他悲傷的眼底滿是血絲,卻對她視若無睹。在他擦過身側之際,她拉住他左臂。

「你……去哪?」他左手握著什麽,她低首一看,是一卷黑膠布。

楊景書緩緩垂眸,看著她,聲線低啞:「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進我房間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是閉嘴不要問。」

溫熱氣流擦過耳邊,她回神時,他人已踹開那扇他不允她進入的房間門。

她心下一駭,跟著進入那房間,空氣裏盡是煙、酒氣味,悶沈得幾要令人喘不過氣,地板上散落扁掉的強力膠管、針筒、一些人片光碟和情色雜志。

沒想過房門後是這種景象,她錯愕時,聽見笑聲,循笑聲望去,在床鋪上看見男人側著臉笑,一種近似瘋癲的狀態……她認出那張臉,是景書的叔叔。

「少裝死,給我起來!」楊景書拉起那男人。

楊嘉民揮開他手。「你誰啊,你叫我起來我就起來?」

「不起來?」鋁棒一舉,對著楊嘉民腿膝敲了下去,楊嘉民一跪,他扔了鋁棒,回頭對著呆若木雞的她喊了句:「詩婷,關門!」

「啊?哦……喔。」游詩婷楞了半秒,把房門合上,指腹往鎖中央突起的地方一按。她回身時,貼著房門板,看著面前那幕,有些無措,有些不安……他到底要做什麽?

趁楊嘉民無防備之際,他拉開黑膠布,從後方往前將楊嘉民的嘴巴粘上,繞了好幾圈.,他一掙紮,楊景書腳一擡,從他膝窩處狠踹,他跪倒在地。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際,楊景書將他兩條胳膊往前一扯,膠布拉開纏上雙腕,接著是雙腿,被捆得毫無行動能力。

走到楊嘉民面前,擡腳踩上他大腿,楊景書身子低傾,對上那雙黃濁濁的眼。「是不是覺得很熟悉?」他面無表情,雙眼仍是血絲細布。「怕不怕?」

靜看了楊嘉民好一會,他彎身拾了那根鋁棒,低眸端詳良久後,才啞著聲音說:「這個……打棒球很好用。小時候我不會打,只會把球扔出去,爸爸他會揮動球棒,『喀』一聲,我就看見球飛得又高又遠,那時候心裏多希望快點長大,最好和爸爸一般高,就能接到他打的球。但是……那個兇手是你對不對?」

被貼得緊實的嘴巴只隱約聽見楊嘉民發出近似痛苦的嗚嗚聲,他像被打得清醒了點,搖頭否認。

「不是你還能是誰?阿公市場休息就會去那裏釣魚,他環境還不熟嗎?怎麽可能摔落池裏?我剛剛一個人坐在房裏想了又想,你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那麽,那年我爸媽的案子是你做的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他說話沈了點,少了方才的怒氣,多了些感傷。

楊嘉民只是搖頭,雙目盯著他手中的鋁棒,深怕又往自己身上招呼。

「難怪……難怪我從以前就害怕你的眼神。那時被媽媽放進衣櫃,黑暗中我看見你戴帽又覆口罩,我只能看見你的眼,所以我才沒能認出你就是那個把我爸媽分成十多塊的兇手……」

見他眼神游移,不敢看他,楊景書拉住他後腦勺的發絲,逼得他不得不仰視他。「你不知道我在衣櫃裏,事後從阿公和阿嬤那裏知道了我被警察從衣櫃抱出,你誤以為我知道你是兇手,所以你每回來臺北,就找我麻煩。拿刀片在我眼前擺弄,把阿嬤帶我去夜市撈回的小魚拿去蒸了餵給小黃;你還戳瞎小黃,害它出去就被車撞死……你做這些,就是為了嚇阻我把看到的說出來,是不是?」

哪有罪犯這麽容易就認罪的?而且面對的還不是警方,楊嘉民當然還是猛搖頭。

「敢做不敢當。」他蔑笑出聲,眼神在周圍繞了圈後,在床頭看見一條毛巾,他抓來綁在楊嘉民臉上,覆住口鼻,只留眼睛以上;他又翻動衣櫃,隨便拿了頂帽子往他頭上戴。

對上面前那張被他遮掩到只剩下眼睛的面孔時,他確定了什麽,他別開眼,目眶濕熱。

從沒聽過他提起他的父母,認識他時,只知道他是阿公阿嬤養大,她一度想過,他的雙親要嘛不在了,要嘛可能離異,卻沒想過會是她聽見的情況。不清楚前因後果,只能猜到他的叔叔可能是害他其他親人不在的罪魁禍首……多麽殘忍的親情。

她看著他的側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直到看見他雙肩顫動,看見他低垂臉孔,看見他緩緩彎身,看見他雙手撐膝,看見他滴落的淚水,看見他最後矮了身子,兩手抱住自己的膝頭,埋首痛哭。

她咬著唇,慢慢走過去,在他身前矮下,探出雙手,猶豫後,一手搭上他的肩,一手撫上他後腦。他忽然擡臉,迷惑地看她,好半晌時間,他才像是認出她,茫然的眼神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楊景書抹掉面上淚花,拉了她就往外走。

「你們要出去?」騎樓下,王仁凱見兩人從屋裏走出,有些納悶。

楊景書垂著眼,低道:「阿公的事拜托你多幫忙,阿嬤也幫我看著,我出去透個氣。」想起什麽,又帶了點不甘願的口吻,道:「樓上房間那個人,不能讓他離開。」

拉著游詩婷坐上機車,他一路騎得快,風呼嘯而過,鉆入耳膜,真有些疼;她想開口要求他緩一緩車速,但想起方才那一切,只能嘆息,兩手緊抓他腰側。

他這時候很需要發洩,所以才帶她出來吧,那麽她就陪著他又何妨?

把臉貼上他背後,她兩手往前挪,在他腰間交握,感覺他好像僵了下……他不喜歡她這樣抱他嗎?她感到挫敗,手松開時,他突緩車速,然後拉住她手,放回他腰腹;她傻了幾秒,泛開喜色,兩手緊緊牢抱。

腰間被緊束,並非好受,可他心口突生酸軟,只覺這刻身邊有她,真好。

七歲那年,雷聲大作的晚上,他在房間裏看電視,媽媽忽然跑進他房裏關了電視,然後抱著他從與隔壁房間相通的那扇門進到她和爸爸的房間。

她輕聲對他說:「我們來玩躲貓貓的游戲。現在開始,不能發出聲音哦,才不會被鬼抓到。」然後,他被抱進衣櫃。「嘩」地一聲,她把衣服推到他眼前,又把一件棉被抱到他身前。

第一次躲在衣櫃裏,還被棉被擋在後頭,他有點不安,推開衣服想出去,媽媽摸摸他的臉,好溫柔地親吻他額頭,說:「景書好乖,坐在這裏不要動,衣服擋著,鬼才找不到你,媽媽現在要去找地方躲嘍。我們來比賽誰躲得最久,最慢被找到的可以得到一臺遙控汽車哦。」

她聲音好溫柔,但又有點不一樣,快要哭的樣子;他想看看她,她卻從衣櫃下層抱出她的音樂盒,翻了翻,然後將其中一本本子塞給他。

「如果不小心被鬼找到了,就把這個給他,他應該就不會抓你了。媽媽的話要聽,在鬼找到我們之前,誰都不能發出聲音哦。」然後她抱著音樂盒,把門掩上。

他看過媽媽的音樂盒,裏面有好多漂亮的東西,項鏈啦、手環啦、耳環啦,還有金子和三本簿子。媽媽說金子要留給他將來娶老婆用的,簿子一本是他的,裏邊有他的壓歲錢,等他長大就把簿子給他,他可以去銀行領出來用。

可是為什麽她玩躲貓貓要帶著那個音樂盒?他想出去問她,外頭忽然「砰」一聲,他嚇了一跳,再不敢亂動。鬼找過來了?是爸爸當鬼吧?但是現在在說話的那個聲音不像是爸爸,而且聽起來好兇……偷偷看一下沒關系吧?

他輕輕地跪起來,試圖從百葉門縫下看外邊情況,冷風倏然撲面,門被打開了,他張嘴想喊媽媽時,一只戴著手套的手從衣服間鉆了進來,奇怪的感覺讓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然後那只手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抽回。

他趕緊彎下身子,乖乖躲好,未掩合的門讓他看見外頭景象……他驚恐地瞪大了眼。他看見媽媽滿臉是血地倒在地板上,她手裏拿著電話,卻被一個穿雨衣戴毛帽的人往她肚子踩了幾下;那個人拿起地上的球棒,斥罵幾聲後,另一手抓住她頭發,把她拖了出去,拖出去前,那人突然回身,朝衣櫃走來。

他一駭,以為自己被發現了,那個人卻是在拾了地上的音樂盒後,拖著媽媽離開。他不敢哭、不敢說話,因為媽媽說不能發出聲音……

「景書。」有誰輕捏他腰。「我們要去哪?」

要去哪?他回神,前頭白茫茫,濃霧和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他看不清他現在在哪。他抹抹臉上雨水,道:「我好像迷路了。」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才發現哽著,多年前的記憶如猛獸出閘,咬得他體無完膚。

「迷路?」後座的游詩婷與他共穿一件雨衣,看不見景色,只覺得他騎了好久,她坐得屁股都疼了。

「嗯,迷路了。」他沒想去哪,只是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他怕繼續待在家裏,他會忍不住殺了楊嘉民;他憑著直覺騎車,現在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上共穿的雨衣抵擋不住大雨,雨水順著後頸往下滑,他背部微微濕,寒意直鉆毛細孔,卻覺這雨下得正是時候。

不會有人看見他面上的淚,不會有人分得清他臉上那是雨還是傷心的痕跡,他可以痛快地哭、盡情地哭……

「雨好像愈來愈大了。」後座的她喊了聲。

他回神,頓了下,才問:「你衣服有沒有濕?」一張口就吃進雨水。

「沒有。就是褲子和鞋子濕了。」她躲在他後頭,雨衣只能覆住她上半身。

「我找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避雨。」濕霧漫漫,能見度甚差,就算有住戶,他也看不見。

不知道為什麽會騎到這來,也不確定前頭通往哪裏,是不是要原路回去?這麽想的時候,看了眼後視鏡,他瞪大眼……有個穿雨衣戴鬥笠的人慢慢走來;那人什麽時候出現的?他一路騎來根本沒看見半個人影,還是他太沈浸悲傷中,才沒發現路邊有人慢慢行走著?

「後面有個人,我問問他好了。」機車停了下來,他等那個人慢慢走近,當後視鏡裏映出那人愈來愈近的身影時,他看見了那張臉,是個老太太,她提著一個籃子,打著赤腳。

「少年郎,這麽大的雨你車騎到這裏來?」

「我迷路了。阿婆,你知不知道這條路再騎下去,會通往哪裏?」

老太太笑咪咪,臉上堆疊起皺紋。「不管怎麽騎,都會回到家的。」

「……」阿婆不懂他意思嗎?算了。他抹抹雨水,又問:「附近有地方可以躲雨嗎?」

「一直騎就會看見了。」

「……」他只是想問附近有沒有地方。「那阿婆,雨這麽大你要去哪裏?」

「挖竹筍啊。我的竹林在前面啦,竹筍甜又脆,你要不要跟我去挖?」

「……不用了。雨這麽大,應該不好挖,阿婆你要小心一點。」

「雨大才好啊,把上面一些土沖掉,就可以看見埋在下面的筍子啦。」

「……呃……阿婆,我們先走了,謝謝你。」問不出所以然,他催油門,打算原路折返。

「少年郎,你要不要等我一下,我去挖幾支筍子給你帶回家讓媽媽煮湯?」

他呆了好幾秒,低道:「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那你這樣就不對啦,要常常回家看媽媽,你不去看她,她會很想念你。」

阿婆肯定以為他是翹家少年吧。他垂著臉,任雨水滑落。

他很想念他的爸媽,尤其是媽媽,但是他再也看不到她了啊……他抹抹臉,準備離開時,雙目陡瞠。雨還下著,可霧就這麽散了大半,往右側山坡看過去,都能瞧見朦朧的臺北盆地了,但,阿婆呢?她走這麽快?

朝前望去,仍不見阿婆身影,倒是瞧見有一建築特殊的屋頂,像燕尾般翹起……廟?毫不遲疑,他油門一催,朝那方向靠近……果然是座廟。

廟蓋在山上不稀奇,臺灣大小廟宇不知有多少,他沒來過也很正常。他未多想,停好機車拉游詩婷就往廟裏走。站在屋檐下往內張望,許是冷雨天,一個香客也沒,倒是爐上清香裊裊,大概是廟公點了香。

他撥撥面上雨水,看向身側女孩。她上半身幹爽,彎著腰在扭她的褲管,他矮著身子,幫她擰水。「鞋襪濕透了吧?」

「嗯,濕濕的,腳會皺,也會臭。」他濕透的黑發還滴著水。「我沒關系啦。倒是你,頭發都濕了。」

他擡指揩掉滑落眼皮的雨水,起身看著外頭雨勢。「不知道會下到什麽時候……阿嬤不知道在做什麽?」

「打電話回去問問看啊。」她瞧了瞧他腰側。「你手機呢?」文哥給他們幾個辦了手機,說是聯絡方便。她覺得他拿手機的樣子很酷,比廣告中那個陳經理帥上幾十倍。

「沒帶出來。」他摸摸call機,翻出來一看,沒有人找他。

「有事仁凱會call吧,你別擔心。再說有姑姑陪著,不會有事的。」她看看外頭,雙手交抱。「有點冷呢,不知道還要下多久……」

楊景書摸出煙點上,吸了一口後,遞到她嘴邊,她瞇眼抽了一口,嘆道:

「好像有比較不冷了。」

他睞向她,眸底依然滿布血絲,卻像有了笑意。「這麽好用?」

「嗯嗯。」她輕點頭,笑容淺淺。

他盯著她瞧,心裏頭湧上柔軟。他很難過,可這刻卻又覺得特別溫暖。為什麽拉著她就跑出來,他不清楚,下意識就這麽做了;而她也體貼,一路上不問他去哪、不問他任何事,就這樣跟著他淋著雨漫無目的地騎車晃著,她是不是有點傻?

一陣風襲來,攜來雨水滅了他的煙;她縮縮身子,就怕一不小心上半身也遭雨吻。他扔了煙蒂,拉著她進廟。

供桌後是尊神像,他不確定是什麽神,但好像在哪見過?會是媽祖?他跟著文哥拜關公,工作時拜過地藏王菩薩、觀音菩薩、鐘馗等,倒沒見過這尊神只。

神像面容慈祥,凝著祂的眉目,心裏很是舒服,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

阿公不大信神,阿嬤則是什麽都拜,天公、佛祖、菩薩、媽祖、關公土地公地基主……人家拜什麽阿嬤就跟著拜,拜得很虔誠。每每念念有詞,不外乎「請諸佛菩薩保佑她的阿孫平安健康長大」……思及此,他忽然拉著詩婷在拜墊上跪了下來。他雙手合掌,什麽都不求,只要他的阿嬤和姑姑平安健康……

「年輕人,來拜母娘啊?唉呀,看你們都濕了。外頭冷,先進來喝杯熱茶,順便擦一擦。」身旁的嗓音教兩人嚇了一跳。側首,是名年約五十上下,著一襲淺黃中山裝設計道服的男人,他眉目慈善,笑容和藹。

楊景書看了眼神像。原來是母娘……

「你是這裏的廟公?」他側眸打量著對方。走路都沒聲音的?

男人一口白牙顯現,笑道:「是什麽都不要緊,瞧,你們全身濕淋淋的,先把自己弄幹比較重要。」他朝他們招手。「來,進來整理一下。」

應該是廟公還是廟主委的辦公室,幾張簡單木桌椅,一部電視機,一旁還有飮水機,通道進去像是還有另一空間。

「那邊有熱開水,這邊是剛沖好的熱茶,自己動手,我進去找幾條毛巾給你們用。」男人說完,轉進裏邊。當他再出來時,手中抱了疊毛巾,毛巾上還有吹風機。「趕快先擦一擦,然後用吹風機吹一下衣服。」

楊景書把熱茶遞給游詩婷後,拿著吹風機矮在她腿邊幫她吹褲管。

她呆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縮縮腳。「我自己吹,你先把你頭發擦幹,快點,會感冒啦。」

整理時,一個大碗公忽然擱上他們面前的桌上。「這是素面,面條是香客拿來供拜母娘的,吃平安,剛剛幫你們加熱過了。不過就只剩這麽一碗,你們可能要共吃一碗,實在很歹勢。」

兩人擡頭看著男人,都意外這男人的熱情,片刻,楊景書開口:「謝謝。是我們麻煩你,我們比較不好意思。」

男人擺手,在另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快點吃吧,冷了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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